（长文预警，字，阅读需要15分钟）

存在于意识之外的想法、情感、愿望、心理冲突会对人产生影响，具有驱动作用，使人形成一些非适应性的观点、行为和症状，而将这些未意识到心理成分意识化之后，便能起到治疗的作用。这一直是精神分析治疗起效的基本假设。

“马戏团中的小象”的寓言故事很好地呈现了这一点，下面是故事的内容（看过的朋友可略过）：

小象出生在马戏团中，它很淘气，总想到处跑动。工作人员在它腿上拴上一条细铁链，另一头系在木桩上。

小象对这根铁链很不习惯，它用力去挣，挣不脱，无奈的它只好在木桩周围活动。

几天后，小象又试着想挣脱铁链，可是还没成功，它只好闷闷不乐地老实下来。......一次又一次，小象总也挣不脱这根铁链。慢慢地，它不再去试了。

十年后，小象成为了大象，以它此时的力气，可以挣断那条铁链了，可是它再也不尝试了。

幼年的心理创伤事件（被铁链拴住限制了活动自由），让小象习得了“压抑”、“顺从”的心理防御机制，这些防御机制对于当时的它来说是有必要的，但随着生理及心理的发展，它们阻碍了小象的发展，阻碍它去获得更自由的生活体验。

如果小象是一个来访者，那么，咨询师会引导他去发现防御（过度顺从与压抑）与过去经历之间的联系。也许，他一方面能认识到这些防御的问题所在，另一方面，他也在逐渐触碰童年的创伤。于是，心理创伤的修复开启了。

有了这个基本假设，接下来要做的是如何将那些未意识到的想法、情感、愿望和冲突意识化。在精神分析治疗中，自由联想、梦的分析、移情反移情探索、阻抗和防御的分析、对情感的命名与探索等等，均是具体的技术。

在良好的工作同盟下，咨询师及来访者一起合作，会逐渐发现一些未被来访者所认识到的想法、情感、愿望和冲突。当这个过程完成之后，非适应性的想法、行为、症状会得到改变，来访者的人生体验得到丰富，这是一个痛并快乐、充满喜悦与收获的旅程。

所以说，如果要想了解自己的潜意识，接受精神分析，或者精神分析取向的心理咨询是一个很好的途径。

那么，一个人能否靠自己来了解自己的潜意识呢？这一直是我所感兴趣的议题。在我看来，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的。弗洛伊德其实是通过自我分析以及分析病人发现了潜意识的规律；精神分析家霍妮则是自我分析的创导者，她鼓励她的学生及来访者使用这个方法；其他有不少的精神分析家强调了自我分析的价值，特别是在治疗过程中对自身反移情的分析，以及对自身梦的分析。大部分精神分析治疗师会去分析自己的梦。

在我看来，为了更好地实践自我分析，需要具备以下四个条件：

第一，一定的理论背景的学习

自我分析是以精神分析的理论为指导的，对该理论的认同及不断学习，对于推动自我探索是很有帮助的。推荐一些这方面适合心理学爱好者看的书：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病理学》、《梦的解析》、《精神分析纲要》；

霍妮：《我们的内心冲突》、《自我分析》；

弗洛姆：《被遗忘的语言》、《占有还是存在》；

查尔斯·布伦纳：《精神分析入门》；

米切尔·布莱克：《弗洛伊德及其后继者》

南希·威廉姆斯：《精神分析案例解析》

以及我的关于自我分析实践的书《探索你自己：自我分析的途径》。

第二，培养精神分析的态度

态度对于疗愈有着重要的影响，精神分析治疗师需要培养出对成长有助益的态度。我认为其中的两种态度对自我分析是很重要，包括：

1、对人性的好奇

就像一个科学家在面对未知事物时，保持着一种好奇，一种想要了解的渴望，一种不满足于一知半解的结论，始终对内心探索保持开放。

有好奇心的人喜欢多问“为什么”，而不是急于知道“怎么办”。他们想要了解自己的过去，想要知道自己的言行对他人的影响，想要知道关于自己及他人的方方面面，包括想要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认识。

对人性好奇的人很愿意跟人深入交流，喜欢谈一些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情感。他们对自身的情感和体验是开放的，对他人的情感和体验也是开放的。

2、反思

所谓的反思，就是去思考自己的言行及其对对方的影响，去发现自己言行中存在的问题，试图发现这些言行的过去来源及潜在意义，等等。

比如，当妻子责备丈夫时，丈夫不是习惯性地为自己辩护，或者攻击性地指出对方的问题，而是去思考妻子话语背后的情感，以及自己的言行对妻子的影响。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他还会去思考自己言行的来源，是受谁的影响？也许，这样的反思会让他有些惊讶的发现。

反思的视角能够让关系进入相互影响的互动中，而不是单方面地把责任归结为对方。这会带来关系的流动，以及相互的成长。反思也会让一个人对内心体验开放，去不断地探索自己。

第三，自我分析的材料

梦、感受、幻想和记忆是精神分析治疗过程中使用的材料，也是自我分析的主要材料：

1、梦

弗洛伊德有一句名言：“梦是通往潜意识的康庄大道”，有多年分析梦经验的人大都不会否认这个判断。弗洛伊德曾自信地说：“如果有人问我怎样才能成为精神分析学家，我就会回答：‘去研究自己的梦。’”

不过，想要理解自己的梦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需要不断地学习和实践积累，以下是一些建议：

1）记录自己的梦，对梦中的内容展开联想，并把这些联想也记录下来。不管重要不重要，均记录下来。

2）学习和掌握潜意识的语言。

这句话有点抽象，指的看事物时不能只看到表面，而要看到它可能代表的心理意义，了解事物所象征的心理成分。

比如，一个人梦见穿了一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衣服，在梦中她穿得很别扭。

这里面有很多心理线索值得留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年代，那么，梦者对这个年代有什么样的记忆，或者梦者的家庭发生过什么样的创伤事件，以及梦者对那个年代的态度和情感是怎样的？这些都是可以联想的内容。

如果再去详细了解一下这件衣服，这件衣服的颜色、材质、新旧程度是怎样的？这些会让梦者有怎样的联想？

后来的探索表明，这个梦更多的呈现了梦与妈妈的关系，那件她穿得很别扭的衣服，其实隐喻地呈现了妈妈带给她的缺乏温度的、有距离感的爱。梦中的六七十年代其实是心理创伤的隐喻，家庭关系带给她强烈的创伤，虽然她们家并未在那个年代受到过伤害。

不断梦的实践会提升一个人对潜意识语言把握的能力。

3）阅读关于梦的一些书籍，比如：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这本书值得反复阅读，虽然有些吃力）；

荣格：《人及其象征》；

米杉：《梦的真相：释梦的理论与实践》；

詹姆斯·霍尔：《荣格解梦书》；

朱建军：《释梦》；

2、感受

感受的产生都是有原因的，因此，对感受的识别和探索，就能发现背后的原因。这个原因往往能够揭示一个人的过去，以及一些习惯性的思维模式，在这个过程中能够打开更多的感受，并发现一些心理主题。

我们可以来举一个《探索你自己：自我分析的途径》一书中的例子：

一个年轻男子有一次邀请一位同行一起吃饭，他想了解一下行业的情况，希望能够融入这个新的群体中。对方答应的好好的，但在约定时间那天，却发来有事不能过来的信息。当看到这条信息之后，他突然觉得很失落，他很惊讶于这种情感，因为他对那个同行并没有什么私人感情，之所以发出邀请，纯粹是为了建立人脉的考虑。

刚好有空，他便拿出笔记本电脑，把这件事情记了一下。他注意到身体微微发冷，表情有点僵硬。他体验到一种悲伤和委屈，以及一种担忧。担忧是他最近经常会有的感受，他对于未来的职业发展经常会有忧虑。他想到从原单位辞职时，本以为新的事业发展能够一帆风顺，结果却经常遇到瓶颈，这让他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也为自己略微鲁莽的选择而郁闷。虽然他很努力在开拓市场，但效果时好时坏，他担心因为业绩不好被新公司辞退。当这样想时，他有了一种抑郁，感到胸闷和压抑，对自己的现状有点沮丧。

他浮现了高中时的记忆，因为性格上的另类，老师不喜欢他，周围同学也排斥他，他一个人坐一个位置，别的同学都是两人一桌。因为与班级同学玩不来，他会找其他班的一些不太学习的同学一起玩，唱歌、喝酒、泡吧之类的。后来，他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便主动离开了那个群体，这导致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没有朋友了。他还想到了小时候，一直跟周围的小伙伴不太一样，他会因为胖受到周围小伙伴的取笑，也会因为家境贫困被周围人嘲笑。个性刚强的他并不屈服，经常与周围的小伙伴争吵或打架，结果，很多人挺怕他的，不愿意跟他一起玩。

这些联想让他认识到，自己一直是被群体排除在外的，虽然多年来已经忘记了这些过去发生的事情，但这种失落突然让他意识到，他其实一直渴望融入到一个群体中，他希望有归属感，希望被大家所接纳。他认识到，之所以从原单位辞职出来，也因为不够合群，他没有找到归属感。他虽然渴望归属于一个群体，但总是难以真正融入一个群体，这成为了他多年以来的遗憾和痛苦。

我们可以从上面这个对于感受的自我分析中发现，当同行没有赴约时他感受到了失落，而对失落的联想与分析，让他体验到了更多的情感：委屈、悲伤、沮丧、抑郁、孤独、担忧，并想到了一些幼时生活事件。他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独，以及难以融入群体的现状。这种孤独来源于他的过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一样，渴望融入环境却总被拒绝。对于这个突然低落的觉察与分析，让他更多的发现了自身的孤独感，以及他防御孤独的方式。

人的感受无处不在，当某些感受很强烈，或者某些让你直觉性地觉得有必要探索时，不妨把它们记录下来并进行联想和分析。

3、幻想

正如大多数人会做梦但却不留意一样，幻想也经常会脑海中闪现，但人们往往与它失之交臂。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中写道：“我相信大多数人都在他们的生活中的某时某刻构造幻想。这是一个长期以来被忽视的事实，因此，它的重要性也就未被充分地认识到。”

你是否曾经有过栩栩如生的幻想，却从未分析过它的意义？或者，你是不是被一些幻想所折磨，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如果你留意自己的话，你会发现幻想并不少见。有些幻想曾经伴随着你很长的时间，在某些心境下反复地冒出来；有些则是新近出现的，反映了某个情景下的心理状态。

一个年轻女子时不时地冒出这样的一幅画面：“空旷的，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样的大礼堂，是那种只有一层楼的，很长很大的房间。我站在靠近墙的位置，看到偏中间的位置。里面什么都没有，像一个闲置的仓库。”

整个画面给她以悲凉的、悲伤的感觉。因为工作原因，她长期出差在外，与家人两地分忧，与周围人基本没什么交流，她经常感到孤独无助，这个幻想呈现了这种情感。深入分析后发现，孤独感一直伴随着她的童年，她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才开始出现这样的幻想，只记得这个幻想会不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

跟梦一样，幻想中也有我们未满足的愿望，未理解的情感，或者某些心理创伤，我们也可以对幻想进行留意并记录下来，对其中的元素进行联想和分析。

4、记忆

早年记忆的探索对于理解一个人的核心冲突是有帮助的。早年记忆的分析，往往不是一下子就能完成的，它伴随着人生体验的丰富而有着不同的理解。我们以弗洛伊德对其一个早年记忆的分析作为例子。（来自《探索你自己：自我分析的途径》一书）

弗洛伊德对他在3岁时的一幕记忆印象深刻：

“我看到自己站在一个衣橱前面大叫着要找什么东西，大我20岁的异母哥哥把这个门打开了，突然我的母亲——看起来很漂亮、很苗条——走进了房间，好像她是从街上回来的。”

如果从这个表面的回忆来看，发现不了什么东西，也许我们会猜测，是哥哥取笑年幼的弟弟，然后妈妈回来阻止了哥哥的恶作剧。这样的分析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价值，弗洛伊德自我分析道：

“经过努力的分析，我对此画面产生了一个全新的观点：我失去了母亲，因此认为她被关在衣橱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要求我的哥哥打开这个衣橱；当他按我的要求做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母亲没有在里面，因此我便开始哭，这时的记忆场景过得很快，接下来便是我妈妈的出现，这缓和了我的焦虑。”

这是一种可能性，反映了三岁孩子对于妈妈离开的焦虑，不过，这里仍然有一些疑点：为什么这个孩子要在衣橱里寻找不在面前的妈妈？衣橱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这个疑点萦绕在弗洛伊德的脑海里，他并没有着急地猜想原因，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一些梦，梦中模糊地出现了一个保姆。他马上想起了与保姆有关的一些不好的记忆，比如，这位保姆经常让弗洛伊德将别人送给他的硬币交给她。

为了进一步确认关于保姆的记忆，弗洛伊德特意去向他当时年迈的母亲询问幼时关于保姆的一些事情，她的母亲提到这个精明但不忠实的保姆在她分娩期间（在弗洛伊德2岁左右时，母亲怀上了他的妹妹）经常偷家里的东西，为此弗洛伊德的异母哥哥曾将这位保姆送上了法庭。

从母亲这边得到这个回忆后，弗洛伊德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在这段记忆中，他将注意转到了哥哥，并问他母亲在哪儿。弗洛伊德猜测幼时的他可能注意到，母亲的消失与哥哥有关，也许哥哥用他的回避、俏皮的方式告诉弗洛伊德，妈妈被关了起来（这是很多大孩子欺负小孩子时的谎言）。弗洛伊德猜测，当母亲因为分娩离开他后，他可能会认为哥哥用对待保姆的方式对待了他的母亲，因此在记忆中，他逼迫哥哥将衣橱打开，以确认母亲是否在里面。

如果从这个层面去理解，这段记忆似乎浮现了妹妹出生导致母亲短暂离开带给他的心理创伤，以及他对哥哥的敌意。我们可以猜测，在进行这段记忆的自我分析时，弗洛伊德可能浮现了某些哀伤的情感。

弗洛伊德对这段早期记忆的分析并没有止步，几年后，他又有了新的发现，并写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的心理病理学》一书的附注中：

“任何一个对童年时期的心理生活感兴趣的人都会这样猜想：这个哥哥的要求是一个深层的决定因素，这个孩子还不到3岁。他已经知道，这个就要来到人世的妹妹就生活在母亲的身体里，他不赞成在这个家庭里增加这么一个新成员，因此他便充满焦虑和敌意，认为他的母亲身体里隐藏了很多孩子。这个衣橱就代表母亲的身体内部，因此他坚持要看一下衣橱的里面。他将这种敌意又转向了哥哥，在孩子出现的时候，他取代了父亲的地位。除了这个疑虑——他的哥哥将这个失去的保姆关了起来，对他还有其他的疑虑：他将把要出生的孩子关到了母亲的身体里。当发现这个衣橱是空的时，失望的情绪就从孩子的这种表面的动机中出现了。关于这种深层的思想，这种表现的地方是错误的。另一方面，在母亲回来时，看到母亲很苗条，这对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满足。”

在幼儿的幻想中，衣橱隐喻地代表了母亲的身体，衣橱能够放东西，母亲的身体里有其他小孩。年幼的弗洛伊德想看衣橱里的东西，他真正关心的是，母亲身体里那个即将出生的妹妹到底在不在，他希望把即将出生的妹妹仍然关在母亲的身体里，他对她充满了敌意和焦虑。也许是在3岁时妹妹出生前后所带来的心理创伤，让弗洛伊德对这幕记忆以及相伴的幻想印象深刻。

我们从这个记忆的分析中也不难发现，掌握潜意识的语言，比如对衣橱的象征性解读（母亲的身体），移置机制的使用（对衣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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