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日,近了旧历新年,家里收拾打扫的活计一项项排上日程。
床底,柜子的深处,不常拉开的抽屉,衣橱的上面......明明是日夜厮守的家,在历经这样彻底的清扫时,也莫名会冒出些陌生感来,更有意思的是,这种陌生感溢出的时候,往往会伴随着岁月深处的熟悉感——木纹几欲裂开的木梳,边缘皱黄的信纸,墨迹凝滞的毛笔,十年前的袖珍日历......
它们蓦地出现,带着被时光搓磨过的痕迹,像是风尘仆仆地赶来,来给如今偶尔孤独的那部分自我一份有迹可循的温暖。
有旧可循,有旧可念,有旧可感——我想,这大概是一种幸运。旧物也好,旧事也罢,但凡亮相,总是牵荡起情绪涟漪,让人陷入类似棉衣包裹着的舒适与安全。
或者,旧,是人活着,偶尔需要仰赖的一剂偏方吧。
在寂寞,惶恐,焦虑,难过,遍寻不到解法,怎样都没有用的时候,一剂旧方,也许解不了切实的困境,却能把心柔柔地托住,像摇篮曲那样,哄一夜好眠。
旧是一剂偏方。
冒出这个想法,正是因为前些日子“黄桃罐头”突然被推上头条,朋友圈里恰好有位东北的朋友,很是激动地说,“小时候发烧了,什么都不想吃,妈妈就会开一罐黄桃罐头,从阳台拿出来,冰冰凉的甜,吃完黄桃喝完汤,全身都通畅了,也有精神了,真的,百试百灵。”
是的,她当然知道,黄头罐头而已,哪里来的“退烧止咳”的“药效”?只是童年的记忆太深刻了,在周身无力,食之无味的时候,有那么一罐明亮甜蜜的罐头出现,你从澄黄的桃瓣上咬下去,绵中带脆的果肉似乎重新唤起了牙齿的本能,稠密的汁水灌溉整个口腔,那冰凉自舌尖滑向喉咙,一路抚慰到底——愉悦,那是种抵达本质的愉悦,生了病的人,尤其是小孩,最渴望这样不被限制的愉悦。
在她的记忆里,冰镇的黄桃罐头能够给予她的安慰,比得上这世上任何灵丹妙药以至于如今她当了母亲,孩子前些日子发烧,什么胃口也没有,她的第一反应仍是“要是有黄桃罐头就好了。”
那是她旧时最甜蜜的回忆,是曾经疗愈过她的“偏方”,所以她真心实意地想要把这份美好传递给她的孩子。
或许,许多旧时留下的念想,无论是物,还是事,始终萦绕在我们心上,让我们在虚弱的时候想要依赖,实在因为它们对于我们的情绪与感觉来说,“药效”太灵了。这种“药效”,有多私人,就有多专注,多情深意厚。
就像腊月里偶然路过一个偏僻的村子,见到久违的用手工摇爆米花的师傅,那“嘭”的一声,如此果决地把我拽回童年的时光,随即,儿时关乎过年的记忆便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去爷爷家写春联、叫妈妈领着去做新衣裳、守在厨房里等着喝腊八粥......
那时的期待多么隆重,又多么明媚,可以感染整个冬天似的,哪怕早已变成斑驳的旧事,也仍能慰藉此时此刻,已经长大很久的,我的心。
少时读《枕草子》,记忆最深的,是《怀恋过去的事》那一段:
怀恋过去的事是:枯了的葵叶。雏祭的器具。在书本中见到夹着的,二蓝以及葡萄色的剪下的绸绢碎片。在很有意思的季节寄来的人的信札,下雨觉着无聊的时候,找出了来看。去年用过的蝙蝠扇。月光明亮的晚上。
这都是使人记起过去来,很可怀恋的事。
读《枕草子》的时候,甚至还在上高中,人生刚迈开步子,就已经能体会到“怀恋过去的事”是怎样一番温柔的羁绊了。
旧物与旧事,带给人的过去的事,怀恋童年,怀恋老友......那是一份笃定的印证,证明我们的感觉曾真实地存在过,我们所有的依赖,所有的快乐,都有它们的“故乡”。
心理咨询师崔庆龙在《人物》的采访中谈论人们为何怀旧——“人们希望能用怀旧的方式来回应自己在当今时代缺少的某些心理体验......怀旧包含着某个时期一段相对无忧和幸福的生活经历,在那个心境下,你和过去更好的记忆重叠起来了,于是感觉到快乐或者满足。”
怀旧,之于如今感到落寞抑或失望的自我,之于现今这个充满许多不确定的社会,是一剂令人感到安慰的偏方。
若无旧可怀,大约就像灵魂四处流浪,不知该往何处泊岸一般的心酸吧。
贾樟柯在拍电影《三峡好人》时,曾记录过那么一段:
有一天闯入一间无人的房间,看到主人桌子上布满尘土的物品,似乎突然发现了静物的秘密,那些长年不变的摆设,桌子上布满灰尘的器物,窗台上的酒瓶,墙上的饰物都突然具有了一种忧伤的诗意。静物代表一种被我们忽略的现实,虽然它深深地留有时间的痕迹,但它依旧沉默,保守着生活的秘密。
当这里的人被迁往外地,世世代代曾居住在这里的痕迹将被沉没于水底——贾樟柯意识到,他要记录下这些,风物流转,世事变迁,要记得这些被喧嚣与尘土笼罩的,要记得这些被淹没的,那是灿烂生命存在过的印记,不可忘怀。
《摩灭之赋》里说:“人对旧事的遗忘,是一种虚薄。”我们在信息爆炸的现代消费社会里,已经越来越不可避免地去体验这种虚薄了。
想起曾经听《风味人间》的总导演陈晓卿说过,他的团队招募新人,如果有那种上来就语气决绝地说“我跟过去都划清了界限,要彻底重新开始”的人,他会谨慎地避开。
对旧事的遗忘,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其实外人都无可指摘,只是若要选择朋友或者伙伴,总还是会更愿意信任那些有“旧”牵扯的人。一个人无论走到何处,仍对来处有念想,有感情,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做出太可怕的事。
人需要“旧”。
即便这世上大多数人每天都在“求新”,但“念旧”仍是埋在人血液里的本能。
我之所以是如今的我,正是因为我走过的那些路,爱过的那些人。是所有“旧”的东西在时光深处默默地撑住我,使我可以站在这当下,让我知道来日该前赴何方。
来源:谁最中国